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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五九折、华发今日,有蕴赤心(1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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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是有人走进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,一定会揉揉眼睛,不敢相信眼前这副魔幻景象。

两具胸肋戟张的尸首,横在院里的石砖地上,摊了一地血腻肝肠,引得树冠中的雀鸟频频飞落;一名汉子倚着柱墩,艰难吞息,似是身受重创。

天井中央,有个颈戴钉叶团枷的枯瘦囚人,睁着满覆灰翳的眼睛,不死不活地曝晒在午后的骄阳下;只半人多高的银发女郎裹着狐裘,一脸惨澹病容,与把玩龙形木面的少年并肩坐于廊庑间,像在聊着什么往事。檐外阳光遍洒,和风徐来,若非风里透着血气,倒也闲适宜人。

萎珠的异种邪秽,仍侵蚀着蚕娘的身体,多年来苦修的天覆功体,又被专克魔宗心法的赤心三刺功所破,殷横野为她设下的简直是双重陷阱,彼此相扣,互为因果,像两条吞吃头尾的蛇,彻底断去了所有自救的可能。

但看过人间无数的长生者,毕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。

从昏迷中苏醒,蚕娘一面说话,一面分神内视,检查周天诸元,确定违命侯并未动什么手脚,评估过邪秽与三刺功造成的损伤后,潜运一部还在构思阶段的无名功诀,试图于破碎的丹田中重新聚起内息。

天覆神功乃桑木阴一脉的镇派之宝,千百年来,经历任蚕娘与宵明岛无数高手钻研,复与天下五道的古今强者相印证,已成一系统,其下诸多功诀,各异其趣。

宵明岛最多人修习的是《僵蚕诀》,历代蚕娘多是此道的大行家,女悦其容,世间恐无女子能够抵挡长春驻颜的诱惑。而染红霞因缘际会得授的《冰蚕诀》,除至阴至寒的特性,亦是威力极强的内家功体,可与至阳刚劲对撼而不逊,虽未及宗主所习《神蚕诀》精奥,单以威力论,可说是诸蚕之首。

本代蚕娘是出了名的好强、好战、好惹事,向以武魁自居,自不会放过这部打架好使的功诀,硬生生练化了自体凝冰的特性,成为纯粹之力,可阴可阳,不役两端,则又是另一段逸话。

而其他如录有“蚕马刀法”的《簇蚕诀》、钻研防御之极的《蛹蚕诀》等,皆是不同领域的绝学,由传功长老查察门人品器,酌情量才而授,与天源道宗——即后来的“薮源魔宗”——传统并无不同。

诸蚕诀中,神蚕一诀由历代蚕娘保管,在接任大位后才能见得,据说为诸蚕之源,哪怕未练过其他蚕诀,亦能以《神蚕诀》触类旁通,在短时间内掌握精髓,蚕娘恃以统御一岛,压服麾下众多高手。

而《簇蚕诀》所录蚕马刀法,虽无明文禁令,大抵流于宗主一系,有着不轻易外传的惯例。蚕娘一时兴起,教了耿照一式蚕马刀,以抵御青狼怪客袭击,毕竟没敢悉数传授,多少是念及过往教训,不欲再开恶例。

万万没想到,却是那“过往恶例”在丹田尽毁、功体被破的严峻形势里,堪堪拉了自己一把。

当年,半是出于好玩,一半是因为实在喜欢那孩子,蚕娘破例将《冰蚕诀》授予胤丹书,成为后来狐异门胤氏一系中,天覆神功的传承源头。胤野和鬼先生胤铿所习的蜕生天覆功,皆由此而来。

胤丹书天资聪颖,坚毅卓绝,悟性与勤奋皆是无可挑剔,蚕娘越点拨越上心,此生头一次——也可能是唯一一次——有了调教传人的心思,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与成就感。

况且,身负冰火双元心的胤丹书,可说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顶尖武材,湖庄一战后,孑然一身的少年无处可去,跟着蚕娘四处漂泊,蚕娘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极品玩具?恨不得把所有功法都往他身上试一遍。

再加上不想输给三槐司空氏的〈太阴望舒篇〉心法,本打算教个五六成便罢,以免天覆神功流落在外,对手底下人不好交代;末了教了八九成不说,因胤丹书老是问在点子上,蚕娘心痒难搔,释疑之间,居然用上不少《神蚕诀》总纲的内容。

意识到此事严重性的蚕娘,在少年婉拒了随她返回宵明岛的提议后,最终与他分道扬镳,其后才有入三奇谷、平狐异门等奇遇。

日后胤丹书武功大成,成为一门之主,与六合名剑等一同讨伐妖刀,将七玄从阴影推至阳光下,声望到达顶点。他为人十分念旧,融合多年武学心得,将得自蚕娘处的天覆神功进一步补阙完善,成为与宵明岛嫡传不同的蜕生天覆功。

鬼先生曾恃以修补被耿照震碎的经脉,汲取老胡内力,自冰蛹中破壳而出,重获新生。战后蚕娘为胡彦之检查伤势,从新生的剑脉中读出了蜕生天覆功的运作轨迹,反覆推敲,渐渐理出头绪,依《神蚕诀》总纲重新编织理路,以期有朝一日,能以完备成熟的面貌纳入宵明岛武学系统,纪念那蚕娘始终放不下的、令人打从心里疼爱的好孩子。

《蜕蚕诀》。她甚至为它想好了名字。

因为缺乏蜕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诀,离完成尚有大段距离,不料却成为濒危自保的最后一根浮草。

违命侯从聂冥途的手里救了自己,但蚕娘并未放下戒心。当然也不止是防备而已。

再怎么说,这场围杀的实际执行者是蒲轮瞽宗——蒲宗的人马、蒲宗的武功,还有蒲宗之主违命侯亲自押阵……拿掉“殷横野委托”这个缺乏证据的一面之词,对付她的就只有蒲宗而已。

拜完美杀局所赐,违命侯恐未料到她还蓄有一击之力,胜负的天秤看似倾斜,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。

(我们是什么时候……变成了这种关系?)

微眯着黯淡的杏眸,银发女郎忍不住想。

犹记得初次见面时,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。那时,他的模样是个白晰俊俏的弱冠少年,后来蚕娘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原身,但也仅此而已。同为长生者,她明白每个人的延生之秘,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牺牲才能换得,须予以尊重,不容轻侮,就像他为防桑木阴一脉中绝,忍不住插手干预,最终助她登上大位,却无意染指骊珠和贮有《麓野乱龙篇》的秘匣一样。

违命侯看似轻佻,行事却有一条严格近乎严苛的底线在。硬要说有什么缺点,就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样,别说是普通人了,有时奇葩如蚕娘都无法理解,恨不得剖开这人的脑袋,瞧瞧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。

少女时期的蚕娘甚至偷偷喜欢过他。

武功超卓、深不可测,仿佛无所不知,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,不过就是一句玩笑一个把戏而已,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……对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辈、肩上得扛着一岛兴复的烂漫少女来说,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崇拜?

但违命侯有他的原则和底线。蚕娘知他不是吃斋的,活了这么久还能对世事保持关心与活力,没变成麻木不仁的活僵尸,“色欲”恐怕是违命侯的小偏方之一。蚕娘的丽色他并非不动心,只是发泄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,宵明岛及其主人于他,有更无可取代的角色须得扮演。

相对于他俩漫长的人生,这点意外萌发的小感情很快变化了形质,以在长生者的悠悠岁月里,更不易被磨损的样貌。

桑木阴在武林中之所以识者无多,除了宗门一贯低调,真正的问题出在门主庸碌无能。蚕娘之前的数代岛主多是德不配位,疏文怠武,沉迷于骊珠蚕诀的驻颜效果,弄得岛上乌烟瘴气,终于引来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。

换了别人,训练三虎以三刺功、屠龙阵围杀,在蚕娘看来绝对是仇敌,非掐死了不可;唯有违命侯,她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,听听他那有洞的脑子到底又在转什么心思。

这实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议。

小时候见他,总觉了不起,谁都比不上他;那样的感情,如今她已明白是对父祖乃至兄长的孺慕。青春少艾时那段丢脸的暗自钟情就不说了,有很长一段时间,她俩皆是平起平坐,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——实际上也是——彼此照拂,交流武学排遣寂寞,偶尔互相算计,挖点小坑让对方狼狈一下,但也还在无伤大雅之限。

渐渐的,不知从何时起,蚕娘觉得他越来越像小孩,开始变得幼稚、无赖,甚至有点无聊。设计这个局在她看来也是够无聊的了,于违命侯,说不定自始至终,图的只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训斥她而已。

蓄着一击之力,可见自己有多光火。这其实也很无聊,蚕娘在心底叹了口气。

违命侯晃了晃“龙吟”的乌檀面具,袍袖一翻,手中之物又变回那杆可笑的猪腰形丑面。尽管身形相貌是她从未见过的农村少年,但变戏法的手势,乃至那种浑不着意似、顾盼间却如对满棚观众的做作感,皆与过去所见一模一样,既陌生又熟悉的异样始终挥之不去。她猜别人看自己也是这样。

而戏子最受不了的,就是抖了个包袱哏后,观众回以一片漠然。

他见蚕娘对自己所发,要殷横野“有个交代”的豪壮之语全无反应,老大不是滋味,随手变走木面,开掌翻出花绳,连变几种单手不可能办到的花样,然后转手间真变出了一朵带着露水的大红牡丹……顷刻间迭出把戏的技穷之感,连违命侯自己都难以忍受,“啧”的一声弹指散华,又自后领取出猪腰丑面扇风,忽然想到了什么,挑眉问:

“是了,上回你见得权舆,是什么时候?”

“殷横野鬼得很,自我重履东海,他一直有意躲着。这可不,连杀我都假世外大能之手啊。”蚕娘淡笑道:“若我料想无差,当年在湖庄遇上的灰衣人,便是这厮了,再来就是邬昙仙乡的案发现场。”

违命侯见引起了注意,精神大振,假装没听见她露骨的挖苦,完美地接过舞台效果,猪腰掩鼻,笑得神秘兮兮。“没说是殷横野。你上回见那张权舆面具,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

蚕娘意识到两者之别,暗自一凛,不欲打断他续掀底牌的兴致,顺着话头道:“约莫三十年前,权舆召集众人,我按往例提前登岸,仙乡那头就出了事,之后的事如你所知。那回因我缺席之故,没见着权舆。再往前一回,是‘动地’那厮瞎喳呼,没事骗人,搞得大伙儿鸡飞狗跳那次。再往前……是了,是新任‘苏门’首度列席,其他没说什么紧要的;再要往前,就是我接任流云时的事。”

违命侯“噗哧”一声没忍住,举扇掩口。“喂喂喂,‘混沌’未现是好事,人家也不是没事乱发警报。要真是混沌出世了,咱们说什么也要举姑射之力抵御,届时能活几个下来还不好说。言归正传,不算缺席那次,你就见过‘权舆’三回,对罢?”

这么一想还真是。百年间只见三回,谁能确定,面具后始终是同一个?

“你是想告诉我,”蚕娘柳眉一挑,饶富兴致。“殷横野这个权舆,不是咱们在仙槎聚会的那个?”要真是这样,殷小子要倒大楣啦。谁不好冒名你冒名权舆?女郎差点笑出声来。

违命侯敛起促狭之色,摇了摇头。

“你缺席的那回,戴权舆面具的是殷横野。”迎着银发女郎的疑诧,违命侯两手一摊,好整以暇。“像我们这样老换身躯的,辨人的法子与你们大不相同,你就姑且当我是望气罢。

“三十年前现身仙槎的权舆是殷横野,但此前你我所见的权舆却不是他。”

“不算殷横野,你一共见过几个权舆?”蚕娘忽然插口。

违命侯微露忖色,似正一一细数,忽然眉山一动,随即换成一副“好你个小坏坏”的神情,食指摇动,不无感慨。“不知不觉,你已经变成那种充满心机的坏女人了。年华易逝,留下的全是脏东西啊!”

蚕娘猜他的年纪,已猜了快一百年,只有这点违命侯寸土不让,任凭女郎威胁利诱软磨硬泡,一点口风都不露;有几回蚕娘设下陷阱坑蒲宗,让违命侯不得不出面,都没能换得一丁半点的线索。

“无论我前头见过几位权舆,”违命侯言归正传。“殷横野都是在三十年前你缺席的那回才上位的,此后姑射并未再召集聚会。殷横野明显是因为权舆手上的姑射名册,才能跳过蒲宗接受委托的水路码头,直接找上我;然而他却不知道,我有独特的望气辨人之术,面具于我,从来就不是保护权舆真身的依凭。此事权舆理当知晓。”

蚕娘闻言一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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